▨ 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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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薨,夢中死,死中夢,非善終。 一覺醒來的嚴司睜開眼時還有些茫然,從薄被裡收出溫度偏高的手掌,貼著額頭抹了一把汗水,目光膠著在半灰色的天花板好一會,復而又發散,直到身側傳來窸窣的動靜,覆在腰間的薄被因為身旁人影的翻身而扯動,嚴司才如夢初醒般扭頭去看。 他的前室友,如今的同居人不大安穩的睡顏正對著他的臉,去掉了所有的恭謹肅穆,毫無防備地閉著眼。如果沒有那緊蹙的眉峰,嚴司想他會很有興趣把這樣的一幕給紀錄下來。 那人額前的一縷黑髮自然垂落,擋在眉間,截下嚴司手指原想碰觸的動作。嚴司索性收回手,單手支著臉頰望著他。 黎子泓雙唇微起,發出幾不可聞的咽語,面色益發凝重,嚴司不由得好奇,可惜才湊近幾吋,黎子泓就因為這番動靜再度翻了身,眼皮翻動,迷茫地睜開了雙眼。 「哈囉~早安啊~」 黎子泓茫然的思緒還飄散在空中,就被耳邊一道帶笑的問早聲給嚇了一跳,渾身緊繃,神思紛紛回籠。 嚴司笑了一下,看著對方緩緩地扭過頭來,那張看慣了的面攤臉,此刻像是疲倦,又彷彿是參雜了許多情緒,神情難以言喻。一雙眼深沉如墨又炙熱異常,叫嚴司看不透,心下莫名。 黎子泓注視著那張難得面露緊張的臉,愣了下,再對方疑惑的目光下勾起唇角,眼角餘光掃到對方垂在肩上的長髮,突然興起想摸摸看的念頭。 於是他真得這麼做了,手指捲起嚴司的一縷長髮絲,又放手讓它從手中散落。 如他記憶中的柔順。 在對方呆愣的神情下,黎子泓唇瓣微張,帶著清淺的笑抹了一把臉,彷彿逃離了什麼,整個人透著輕鬆的感覺。 「早。」 黎子泓輕輕地道了聲早,帶著些許連自己都沒察覺的眷戀。 大雨將至。 嚴司難得請了一天假,手指勾著繪有某個動畫的招牌球形的馬克杯耳朵佇立在落地窗前,一點一點啜飲著杯子裡甜的發膩的熱可可,屋內的空氣潮濕悶熱,於是他拉開了一點落地窗,可惜蓄勢待發的雨滴未落,從窗戶縫隙鑽入的也僅是泥土草木混雜著水氣的味道。 充斥在鼻間的氣味頗為清新,只可惜室內的悶熱並沒有得到改善。 目光穿過簷廊,遠方的天空在短短的幾分鐘內染上厚重的黑幕,一下子把光線遮了乾淨,雷聲陣陣,逐漸加深顏色的黑幕裡似乎有頭凶獸在嘶吼,亟欲破天而來。 嚴司又注視了一會,直到瞧見第一滴雨滴落下時才拉上落地窗,從客廳桌上抓起冷氣遙控器。 「嗶。」 隨著從牆上降下的冷空氣,嚴司彎腰在桌上放下杯子,抓起擺在桌上亮著「您有新訊息」的手機朝身後的沙發一倒,點開新訊息的小窗,一開就是他的同事在哭訴他又不小心驗到不科學的東西,一連串的哭泣表情符號刷滿了群組,而看著一整排哀嚎的嚴司在這一頭也只是勾起嘴角,在對話框裡貼了一個蠟燭的符號,發給了驚嚇過度的玖姓同事。 沒幾秒隨即得到玖深發來的一串拍打的兔子貼圖,嚴司哈哈大笑,和玖深聊了幾句後,便切掉了視窗,從對話紀錄裡找出了一組電話號碼,按下了通話。短暫的盲音過後,電話被接通。 「喂喂喂,前──室──友──你還活著嗎?」 被拉長音呼換的黎子泓從床上坐起,捂著額晃了晃還有些混沌的腦袋,抓著手機湊近耳朵。 「……唔,我很好。」 聽見那個明顯就是剛睡醒的語氣,嚴司勾起嘴角揶揄道:「你是不是剛睡醒啊前室友,這樣不好啊,作息紊亂會提早老化變成小老頭喔。」 「……昨天弄帳號弄得太晚了。」窸窣的聲音過後,嚴司聽見黎子泓略帶無奈的聲音說。 「你不會是在用那個第一天伺服器就爆炸的神奇寶貝手遊吧?」 「跨區也沒辦法玩。」雖然音調很平,但聽起來不曉得位合莫名有種委屈感,嚴司愣了下,滿肚子的話突地消失,唉聲嘆氣又數落幾句,最後瞥了眼時間,想著大概是真來不及。 「你居然為了一個遊戲忘記對你這麼好還叫你起床的前室友的電影之約,嗚真傷心。」 「啊……真的忘記了,抱歉。」黎子泓把手機夾在耳邊,從擺放在床邊的椅子上抓起短褲套上,邊移動到窗邊邊把額前垂散的髮絲朝腦後抓去。 黎子泓剛把窗戶拉開一點,此刻窗外卻轟的一聲,大雨轉瞬間便傾洩而下。 他聽著手機那頭老愛叫他前室友的老朋友哇哇大叫著下雨了,靜靜地盯了會窗外的雨景,等了一會,心有靈犀般,他聽見對方沉默下來。 「喂喂,前室友,你還在聽嗎?」 黎子泓放慢了呼吸,輕聲道:「嗯。」 「前室友啊,大哥哥我暗戀你三千七百六十五天,今天我有幸能改一下稱呼叫你男朋友嗎?」 被告白的人捏了下鼻梁,毫無防備地被這樣不正經的風格給噎住話,但無論如何答案都只有一個。 「抱歉,阿司。」話說完了,黎子泓的腦海卻有一瞬間的空白,但嚴司乍聽之下爽朗的聲音已經從手機裡傳出,進而發散在空氣中。 「唉呀,配合一下嘛,小黎你這麼沒有玩笑的細胞以後怎麼找老婆,我都為我未來的嫂子感到擔憂。」 黎子泓聽著對方斷斷續續的笑聲,不知是什麼情緒,眉頭微鎖,語氣裡染上了點警告意味,「阿司。」 「是是,大直男先生,外頭下大雨電影還看嗎?」 斜倚在窗邊的黎子泓扭頭看了一眼,「看,約下午吧。」 「唉啊好吧,那晚餐去德丞那裡吃……嗯?」 在心中稍稍盤算了一下這個月的開支,想著原先預計要買的新遊戲機可能要再推移一陣子,黎子泓應下了晚餐,「還有什麼問題嗎?」 沒想到那頭的嚴司卻沒有馬上回覆。 「阿司?」黎子泓覺得奇怪,擰著眉又出聲問了一句。 起初只是聽見背後傳來聲響,嚴司想著也許是剛剛窗戶沒拉好,便從沙發上起身,回首看見門外的景象時卻愣在原處,好半晌才回了電話裡的問題。 「沒事沒事,我家來了『客人』,可能是他無聊也怕我一個人在家太無聊所以特地來拜訪我,還帶了伴手禮,人真不錯。」嚴司盯著突然撞上窗戶的一攤水,冷下臉看著水珠詭異地朝四面八方渲染,從透明的顏色逐漸轉深。 「那不打擾了,晚點見。」 「嗯,我晚點開車過去。」 切掉電話後,嚴司握著手機的手仍舉在半空中,把手機鏡頭朝向屋外。 下著磅礡大雨的庭院中,不久前才重新整理的草地此時僅是一團泥濘,而在那片積水淤泥中,突兀地出現了一排朝屋子走來腳印。 「就算找我顯靈也是沒有用的朋友,要找也要找個有像被圍毆的同學的氣質的人啊,大哥哥我像嗎?」 雨越下越大,幾乎掩蓋了所有的視野,而那道惡意的目光便隱藏在模糊的景象中透過玻璃上逐漸行成的人臉襲面來,冷冷地注視著嚴司肆無忌憚的舉動。 「看什麼,沒看過長髮帥哥嗎?」玻璃上的水珠逐漸譜出一張臉,臉部表情十分猙獰,水珠也在染上了深紅色後緩緩往下落。 感受到暗處窺探的視線,嚴司眼極手快地照下那張臉,冷笑道:「還有,誰說你可以在我家窗戶上隨便顯靈的,經過我許可了嗎?」 語畢,嚴司用力拍了兩下窗戶,原先緊黏在玻璃牆上的水珠被震開,變淡,最後成為普通的水滴沿著玻璃滑落。 * 「嗯,嗯,好,我知道了。」一身輕便的檢察官即便是在休假時也不停止轉動,黎子泓站在路邊聽著手機裡同寮的匯報等待友人的接送,瞧見那惹眼的銀色車頭出現在路口,便朝緩緩駛近的跑車招招手,待車輛臨停在面前便拉開車門鑽了進去。 似乎是加班處理案件的同寮在電話中越說越疲憊,話到最後幾乎是有些恍神的狀態,黎子泓也不再拖延對方的時間,簡短道了句辛苦了,掛掉電話。 嚴司一路安靜地轉著方向盤,眼看著下一個路口的號誌轉紅,從容踩下煞車,瞅了眼後照鏡,似乎是確認了什麼東西,才把視線拉回到他隔壁的同行友人身上。 「那個分成好幾塊到處旅遊的小妹妹有新進展了?」 黎子泓擰眉,不甚贊同地看了駕駛座的友人一眼,「鑑識結果出來了,從水塔裡起出的那一袋裝有頭部的袋子因為水破壞了痕跡,並沒有可用的資訊,但在山路旁拾獲的一袋有檢驗到第三人的髮絲,手把內側也有半枚未擦拭完全的指紋,要進一步做化驗比對。」 上個禮拜引發譁然女性分屍案,警方經過一個禮拜的搜索,終於找出分散在各區的黑色行李袋,地點十分分散,費了不少力氣才找到確切位置,特別是最後一個起出的袋子,是在一個廢棄物堆中找到的,那裡長期堆著雜物味道本來就佳,但聞久了味覺疲勞也還過得去,但當浸滿屍水的袋子被拿出來時,瞬間溢出的味道讓第一線的承辦警員們臉色扭曲,沒有心裡準備的轉頭就吐了,同在現場黎子泓事後在和嚴司轉述的時候臉色也難看。 「法醫初步相驗結果確認了被害人的身分,是上個月被報案的失蹤人口,林松雪,女,十九歲。」 「十九歲啊……現在的小朋友年紀輕輕就這麼狂,喜歡隨隨便便就登出自己的人生。」轉著方向盤的嚴姓法醫咋咋舌,猝不及防地被一旁的黎姓檢查官拍了一下頭。 「唉唷,干擾司機是不對的行為,小黎你看看你的性命就交付在我手上,等下害我去撞路樹修車費你出喔。」而且還會被一群無良的同僚笑,應該還要再加筆精神損失費。 黎子泓毫不理會對方的碎念,逕自道:「根據林松雪家人報案時的說法,林松雪因為早出晚歸和父母大吵了一架,結果被她的家長發現和年紀比她大的陌生男性交往並且發生性行為,家長因此把她關在家裡好幾天,結果有一天就發現人不見了。」 「和那男的私奔了吧……」 「嗯,目前是朝著這個方向偵辦。」 黎子泓說完後轉為沉默,嚴司瞄了眼隔壁這位放假依然沉在工作海洋中的前室友搖頭嘆氣,又看了看後照鏡,確定起先尾隨的車子已經被甩掉後便不再繞路,直接往目的地的百貨公司方向去。 銀色跑順著車道溜下進了地下停車場時,尋找位置的途中,暗處的一道視線緊盯著他們,嚴司猛然一驚,車子的速度卻沒減慢,雙目犀利地掃視著四周,奇怪的是一旁的黎子泓沒有任何反應,彷彿沒有感覺到一般。 首先出現的是水滴滴落的聲響,不曉得從何而來,縈繞在嚴司的耳邊,滴答滴答,嚴司不理會,冷靜地盯緊著前方,開始降低了車速,接著他卻發現視野中的光線越來越暗淡,黑暗壟罩了他,彷彿整個世界只剩下他這麼一個人。 然後他聽見了一個女人在哭泣,混雜著淒厲的尖叫和哀嚎,而這詭譎的情況只持續了幾秒鐘。 「阿司!」黎子泓的一聲呼喚,把嚴司拉回了現實,他朝右手邊一看,只見他的前室友眉眼間透露出擔憂,才意識到自己出了滿臉的冷汗,立刻踩下了煞車停在路中當路霸。 「我喊了你很多次都沒聽到,不舒服嗎?」看著嚴司摘下眼鏡抹了一把臉 ,黎子泓伸手欲探一下對方的額頭,卻被對方不著痕跡地擋下。 嚴司有些出神,沒怎麼注意黎子泓的舉動,只是下意識的動作。黎子泓見他不應,也沒有車,便也不催促。 直到後方來了車子發現他們這台路霸,鳴響了喇叭,嚴司才重新踩下油門,並且把充當導航的手機拿下來扔給黎子泓。 從後視鏡瞥見黎子泓一臉茫然,嚴司彷彿沒事人一樣笑笑說:「小黎你看一下我手機裡的相片,相機點開來第一張,今天有好兄弟怕我太無聊隨便在我家玻璃上顯靈,不知道是不是死不瞑目俱樂部沒有帥哥也沒有美女……」 「阿司……」 「啊,反正是我猜的,你看看你認不認識他。」 黎子泓無語,拎起甩在他腳上的手機,熟練地解開手機密碼,點開相簿查看。 「這個是……?怎麼會出現在你家的牆上。」牆上那張過度扭曲的臉讓黎檢察官直皺眉頭,而且因為太過扭曲,也並不精細,實在很難判斷長相。 「我哪知,像這樣的業務通常都是被圍毆的同學在受理的,我業務不熟啊,頂多能幫他切切切……也不曉得是不是這位同學眼睛太白還是眼神不好,居然找上了只能幫他拍沙龍照的大哥哥我,雖然我是覺得我拍得不錯,但隨隨便便顯靈在我家感覺真的不太好。」嚴司駕著車子繞了好幾圈,終於在B3停車場的角落找到了一個位置,直呼幸運,立刻踩了油門上前一些,打檔開始倒車。 照片是設定連續拍攝的,前後有五張,黎子泓來回滑動了那幾照片想看得更明顯一點,不料一個失手翻過了頭,看見一張似乎是在PUB和人自拍的照片。照片上的嚴司舉著酒杯,臉色微醺,旁邊湊著一個俊朗的年輕男性,攬著他的肩,狀似親密的樣子拍下了照片。 像嚴司這樣平時謹慎的人,會出現在PUB這種龍蛇混雜的地方,而且還是彎的,其動機不言而喻。黎子泓也不是第一天知道嚴司這樣習性,做為一個相處十幾年還密切聯繫的朋友,大學時期他第一次知道時便強烈反對過,然而只是被對方打哈哈敷衍了事,逼得急了,那個總是笑著的朋友便冷冷地拋下一句:「你是我的誰呢?」 那是黎子泓生平第一次見著嚴司冷得彷彿可以掉冰渣子的臉色。 而在他大四下畢業前夕第一次拒絕了嚴司的告白之後,黎子泓便知道他再也沒有立場反對。 然而手裡的那張照片還是看著刺眼,黎子泓皺了下眉頭,按捺著心情不動聲色地把照片拉回原先觀察的臉譜。嚴司還在一旁嘮嘮叨叨,說的都是些垃圾話,黎子泓也不理他,只盯著那張最清楚的臉譜問一句:「所以你猜是誰?」 「根據大哥哥準確的第七感判斷……應該是松雪小妹妹。」車子停好後,嚴司單手解開安全帶,接過黎子泓遞過來的手機,「我家外面花圃那邊還有腳印,都有拍給玖深小弟當禮物了。」 黎子泓默默在心裡給某玖姓鑑識官同僚點排蠟燭,也隨著解開安全帶,目光對上嚴司,「你曾經見過她嗎?」 「沒有,小妹妹不是大哥哥的菜。」看見黎子泓被話噎住的無奈表情,嚴司哈哈大笑推開了車門出去,待黎子泓也下車後,按了鑰匙鎖上車門。 鎖好車門的嚴司邁開長腿,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頭,本來還欲詢問的黎子泓見人兩三下走遠了,連忙邁開步伐跟上去。 結果他才沒走幾步,前面的人卻突然停了下來,立在百貨公司開合的玻璃門前,側過身扭頭看他一眼,沒頭沒腦地問了句:「小黎啊,如果哪天我不慎成為死不瞑目俱樂部的其中一員,你會難過嗎?」 黎子泓跟著他停下腳步,對這個不是第一次被問的問題擰了下眉頭,淡淡地說:「我一定會查出兇手,讓他受到應有的制裁。」 嚴司聽著那個一如既往的答案,微微勾起了嘴角。 「那好,小黎別忘記了。」 一百次的重複的答案循環裡,重新和黎子泓一同鑽進電梯裡的嚴司想著,果然他還是希望能聽見一點別的答案。 不要總像他的告白一樣,每一次都彷彿朝大海中扔小石子,大海深不見底,小石子激不起一丁點水花,一句真誠的告白永遠也只有一個可憐的回覆──抱歉,我不能接受你的愛情。 |